好文共賞:王路——怎樣「看發心」?
作者:王路;知乎專欄:《水滸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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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畫的時候,有一種眯眼觀察法。眯上眼睛,看得沒那麼清楚了,同時也更清楚了。沒那麼清楚,是細節。更清楚,是大體。假如睜大眼睛,就會被各種細節迷亂,對宏觀的比例、輪廓,反而容易失去認知。眯上眼睛,種種細節模糊掉,更容易捕捉到物體的空間關係,把兩個人一條狗的場景概括為五邊形帶個半圓。這樣觀察,物體之間的大關係就不會錯了。而大關係一旦錯,裡面的細節再怎麼畫,都不可能太像了。
據說梵谷畫色彩時,自己常認不出畫上的一抹顏色是什麼,但如果把畫拿給熟悉他所畫場景的人,比如把一幅風光畫拿給老農看,老農一眼就明白那塊隱隱的綠色是什麼植物。可見,梵谷畫的時候,抽象掉了很多熟知的概念,只去注意顏色本身,光線、色調、形狀等更本質的東西。就像九方皋相馬,抓住本質,把細節捨棄了。我們畫畫不是這樣,總是先給它一個概念:這是帽子,那是碗,然後在紙上畫我們所理解的帽子和碗。我們先前見過的種種帽子和碗,會取代作畫時對事物的觀察,於是很多地方就畫錯了。
畫畫畢竟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小事,可有可無。只是,日常生活中,在許多重要的事情上,我們也總難避免類似的偏差。一件事情該不該做,做了會有怎樣的結果,有時候是千頭萬緒難以抉擇的,要找資深的人諮詢,甚至有人會打卦占卜。對專業的事情來說,當然是多瞭解些資訊好。但有時候,自己對信息已經掌握充分了,知道不同的選擇各有利弊,想得到兩邊的利,而糾結該如何選擇,這時候,也是有「眯眼法」可用的。
這「眯眼法」,用佛教的話說,就是「看發心」。「看發心」,我們說得太多,簡直用濫了。但究竟什麼叫「發心」,該怎樣看「發心」? 恐怕很多人沒有仔細琢磨過。比如說,「發發慈悲吧」——這叫不叫發心? 「發慈悲心」,好像也是發心。沒錯,它固然是發心,但我們要是從「發慈悲心」上去看一件事情該不該做,是沒有辦法看準確的。「農夫和蛇」的故事里,農夫算是發了慈悲心,最後被蛇咬死了。而菩薩捨身飼虎,也是發慈悲心,最後也被老虎吃了。這兩件事,都是發慈悲心,最後結果都是死掉,但一件是不好的,一件是好的。因此,從是否「發慈悲心」上看發心,並不是合適的「看發心」 的方法。
為什麼這麼說呢? 就像一個人學畫畫,如果這個月學畫貓,下個月學畫馬,再下個月學畫魚,他沒有辦法成為一個什麼都能畫的畫家,因為動物的種類實在太多了,他一輩子都畫不完。他會迷失在細節的海洋里。這是入海算沙,沒有出路的。有經驗的老師也不會通過這種方式去教。同樣,教寫作的老師,也絕不適合這節課教學生如何描寫客廳,下節課教如何描寫衛生間,再下一節課教如何描寫廚房。那根本不是善巧的辦法。
有不少人學習法相,《俱舍》或者《百法明門》,有沒有思考過:為什麼安立的種種心所沒有「慈心所」「悲心所」? 為什麼有「散亂」「掉舉」心所,卻沒有「恐懼」「傷心」心所? 「恐懼」「傷心」不是更常見的情緒嗎?
如果不去提出這些問題,是不太容易摸著門道的。這是因為,安立「恐懼」「傷心」「慈」「悲」等作為心所,對於解脫沒有什麼説明,還會產生淆亂。那樣下去,不知道要安立多少心所才夠。就像一個班裡,最好每個同學只用一個名字。如果一個同學使用多個名字,大名、小名、花名、綽號,甚至有時候還幾個同學共用一個名字,「崑崙三劍客」之類的,就亂了套了,考試也不好記分了。因此,安立心所,就是為了方便我們採用「眯眼法」,是為了觀察發心的。
心所中,沒有安立「慈」「悲」,這就意味著,建議我們不要從「慈」「悲」的角度看發心,而要從「貪」「無貪」「不害」「害」等角度看發心。這樣才看得合適。就像家長問老師,自己孩子考得怎麼樣。老師總不適合說,我們班很優秀,大多數同學都考得很好。
如果你說「發慈悲心」,但當時生起的有「貪心所」,那我們就明確地知道,這個心是不清淨的,換句話說,伴隨著這個心造作的業,是不會帶來樂果的。如果你說「發慈悲心」,但當時生起的有「不害心所」,那我們就明確地知道,這個心是清淨的,伴隨著這個心造作的業,是會帶來樂果的。而只看是否「發慈悲心」,並不能看出來什麼實質性的東西。
同樣,「恐懼心」也是一樣。有時候你感到恐懼,這時你生起的心所有「慚」「愧」「惡作」,你是為自己的無知而慚愧,為無知的行為險些釀成的嚴重後果而害怕,這一刻,你生起的就是善心,會帶來樂果。有時候,你感到恐懼,生起的有「貪」「嫉」「無慚」「無愧」等心所,你要幹一件壞事,又怕暴露,這一刻的恐懼顯然是不善心,它會帶來苦果。你走路時看到一根繩子,以為是蛇,生起恐懼,如果現起的心所有「癡」「瞋」等,也是不善心,也會帶來苦果。如果你看到的是真蛇,一邊害怕一邊想打死它,也是不善心,也會帶來苦果。如果你確實看到一條蛇,也感到恐懼,但並不生氣,也不想打死它,生起的心所有「無瞋」「不害」,那是善心,會帶來樂果。
對絕大多數未經訓練的人來說,感到恐懼的時候生起不善心是常見的。乃至家裡看到一隻大蜘蛛,馬上就想踩死它,看到蚊子,立刻要去拍,覺得天經地義。其實,見了蚊子就要拍死的心,是典型的不善心,一定會帶來苦果。這是百分之百的,連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是。
「傷心」也類似。感到傷心的時候,往往是生起染污心所的,比如「癡」和「瞋」等。但也未必絕對。比如熊孩子把一隻名貴的碗打碎了,你可能第一念生起「癡」「瞋」等心,自然是不善的;但隨即生起了「不害」,並不想打他一頓,那這一刻,就轉變成善心了。從不善心到善心的轉變,就是如理作意的結果。前一刻,伴隨著不善心的「慧」,是染汙的,是「不正知」;後一刻,「慧」離開了染污心所,變成了「正知」。儘管碗的打碎讓你在相當一段時間裡有點傷心——畢竟花了一個月工資,但對此也完全可能生起正知的善心。
由此知道,「看發心」,它不是一句大空話,是完全具備操作性的——就是去檢查自己的心所,看在每一個瞬間,生起了哪些,是哪些心所在推動造業,那麼,所造的業將來會得到怎樣的果報,也就明瞭了。
農夫對蛇慈悲時,生起的是「癡」「放逸」「懈怠」等心所,癡是並不瞭解蛇會咬他,放逸是沒有去修習無貪等善法,懈怠是求解脫的心不勇猛;而菩薩捨身飼虎時,生起的是「無貪」「不害」「勤」等心所,無貪是不貪著自己的身命,不害是不傷害饑餓的老虎,勤是在成就菩提的道路上精進。因此,儘管看上去同樣是因為慈悲而犧牲了性命,它們帶來的結果是有很大的區別的。在農夫被蛇咬死的時候,他一定會生起瞋恨和後悔,而菩薩生起的是行舍和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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