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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20131028

作者:吳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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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問百丈大師:「如何是奇特事? 」——什麼是禪修中的獨特體驗與受用?

百丈大師回答:「獨坐大雄峰。 」(《古尊宿語錄》卷一)

「獨坐大雄峰」這句禪語,蘊含著無窮的意味。 其一,「大雄峰」喻聖境或本體界,以「獨坐大雄峰」喻居於聖位;其二,「獨坐大雄峰」象徵著心境一如的體驗;其三,「獨坐大雄峰」顯示了第一義的不可近傍。 其四,「獨坐」是人佛共坐。 坐的字形是兩個人並排坐在地上,而此兩人即指佛與凡夫。 在人的內心裡,經常是佛及凡夫同在,也就是「佛凡同居」。 其五,「獨坐大雄峰」是自己與「大雄峰」變成一體的世界;其六,「獨坐大雄峰」是泯滅了省悟之心的境界......

一句禪語,就是一座無盡寶藏。 「不立文字「的禪宗留下了浩如煙海的禪語,使我們終身受用不盡。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不揣譾陋,通過對最為經典的禪宗語言——禪宗思想載體——的體會,談談禪修過程中的感受,與大家分享其中的三昧。 筆者以為,所有的禪語,關注的都是這八個字:本心、迷失、開悟、受用。

 

本 心

「不識本心,求法無益。 」慧能大師的話,為我們指明:禪修的根本,是認識自己的本心。

禪宗的終極關懷是明心見性、頓悟成佛。 每個人與生俱來都有一顆覺悟的、純明的心,由於我們生起了相對的觀念,沉迷于世俗的欲望,才迷失了本心。 本心的特點,是它的超越性。 它超越有無、超越小大、超越美醜、超越尊卑、超越貧富。 參禪的終極目的,就是明心見性,就是要見到每個人的本來面目。

「不思善,不思惡,正恁麼時,那個是明上座的本來面目? 」(《壇經》卷一)

這句話是禪宗最根本的思想之一。 這裡的「善、惡」,代表所有分別的、二元的、相對的意識。 有了分別智,我們就失去了本心:「只為從無始劫來,妄想濃厚,只在諸塵境界中,元不曾踏著本地風光,明見本來面目。 」(《圓悟錄》卷十三)由於分別意識的生起,我們悖離了本來面目。 「若以利根勇猛身心,直下頓休,到一念不生之處,即是本來面目。 」(《圓悟錄》卷十六)只有將一切相對的、分別的觀點去掉,才能夠見到「本來面目」,才能見到內心純真不染的自己。

但是,「不思惡,不思善」,並不是意味著對善惡無所分別,相反,它是指在明辨善惡的同時,對之不加執著,這就是《維摩詰經·佛國品》所說的「能善分別諸法相,于第一義而不動」的妙諦。

「本來面目」也就是「本地風光」、「一片田地」、「本來人」、「本來身」。

「本地風光」就是澄明的本心;「一片田地」祖父傳,是人人本具的自性;「本來人」也叫「本來姓」、「本來身」,是清淨圓滿的本心。 世俗之人「往往總隨聲色轉,回頭又昧本來人。 」(《古尊宿語錄》卷四十五)尋聲逐色,斫喪了生命的本真;「本來身」是超出肉質生命之外的精神本源;「本來姓」則是超出趙錢孫李等世俗姓氏之外的精神本源。

與「本來面目」相同的,是臨濟禪師提出的「無位真人」,這是臨濟禪的思想精髓,鈴木大拙說:「的概念是全書的關鍵,也是真正禪宗精神的核心。 」(鈴木大拙:《臨濟的基本思想——〈臨濟錄〉中「人」之研究》)臨濟禪師開示學人:

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從汝等諸人面門出入。 未證據者,看,看! (《臨濟錄》)

在我們每個人的肉質生命、在我們的臭皮囊上,都有「一」無位真人,都有這個超越方位處所的、純真的佛性的存在。 這個「一」不是數量的一,而是指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的超越時間與空間的絕對的「一」。 每個人的身上都有這種絕對的、純真的佛性。 「未得證據者」,還沒有見到生命的本原、見到佛性的人,就要向內用功,要迴光返照,要「看、看! 」這個「看」不是用肉眼來看,而是用般若智慧之眼來凝視我們的內心,與內心純真的佛性來相會。 這是無位真人所揭示的禪的真諦。

「無位真人」也叫「主人公」。 主人公是超出世俗的名姓之外的每個人的原真的自己。 師彥禪師在石上坐禪時,經常自問自答:「主人公! 」「哎! 」「清醒著,以後不要被別人欺謾! 」「是,是! 」師彥所呼喚的「主人公」,是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個自己,即「本來面目」。

「不思善,不思惡,正恁麼時」,也就是「父母未生時」。 溈山禪師問香嚴禪師:「我聽說你平時機鋒敏銳,口若懸河,銳不可擋,問一答十,問十答百,今天我不問你其他問題,只問你一句,你回答我:在你父母沒有生你的時候,你給我說一句話看看! 」香嚴發奮參究這句話,參了很長的時間,在整理田地時撿起一個瓦片,隨手扔了出去,瓦片碰到了一棵竹子上,發出了很清脆的一聲響,把他生命的謎團就一下子給震開了,他所有的疑問頓時煙消雲散。

與「父母未生時」意思相同的禪語還有「混沌未分時」。 混沌是本原性的狀態,混沌沒有分的時候,就是天地還沒有產生的時候,就是「不思善、不思惡」的「本來面目」。

本心本性超越于語言文字之外,隨著語言文字的產生,「不思善不思惡」的清淨狀態被破壞,「本來面目」就淹沒在言句之中。 「最初一句」或「第一句」是相對的意識還沒有產生時的清淨的本源狀態。 對「最初一句」,不可用思維來揣度,因為只要我們稍一尋思,就落入了「第二句」。 甚至一提出這個問題,就落入了第二句。 並且不論你怎樣來表述它,都毫無例外地落入了「第二句」。 所以禪師在接引學人時,往往乾脆將這個問題徹底堵回去,當學人問什麼是「第一句」時,要麼說「切切不得胡說」;要麼表示「寧願截去頭顱我也不會對你說」,要麼是大喝一聲來結束對答。

當修行者達到了四大皆空、一塵不染的境界,就是「寸絲不掛」。 參禪到了一切皆空的境界,固然不易,但如果執著于空的境界,就產生了新的弊端。 如果有了「寸絲不掛」的意識,就又被「寸絲不掛」給「掛」住了。 金屑雖貴,落眼成翳。 為了避免對「空「的執著,必須將空的念頭再放下。 連「寸絲不掛」的意念都「不掛」,才是真正的「寸絲不掛」。

尼師玄機一日往參雪峰禪師,雪峰禪師問她叫什麼名字,尼師說我的名字叫「玄機「。 雪峰禪師問:「既是玄妙之機,一天可以織多少布? 」玄機非常自負地回答說:「寸絲不掛! 」玄機在這裡用來表示自己不受任何外物的牽制,灑脫無礙,說完就轉身得意離去。 雪峰禪師目送她的背影,突然喊道:「袈裟角拖地了! 」玄機聽了,慌忙回頭察看,只聽見雪峰禪師拊掌而笑,說:「好一個寸絲不掛! 」(《五燈會元》卷二)當玄機禪師在一回頭之時,早已「掛」上了萬縷千絲。

陸亙大夫對南泉禪師說自己已經知曉佛法妙義,南泉問他悟到了什麼,陸亙大夫說:「寸絲不掛。 」南泉禪師說:「猶是階下漢! 」(《景德傳燈錄》卷八)陸亙對「寸絲不掛」並沒有真切的體會,只是搬弄些現成的話頭,屬於弄智而不屬於悟道。 當陸亙矜矜自喜地標榜寸絲不掛時,已被寸絲不掛給「掛」住了。

嚴陽尊者問趙州禪師:「一物不將來時如何? 」趙州答:「放下著。 」嚴陽尊者說:「我已經兩手空空,大師你還要我放下個什麼? 」趙州禪師說:「那麼,你就把它挑起來吧! 」(《五燈會元》卷四)趙州禪師要嚴陽尊者「放下」,是暗示他應當把「一物不將來」的意識也放下。 見嚴陽尊者還不理解,就說了一句反語,讓他把「一物不將來」的意識繼續「挑」下去。 嚴陽尊者聽了,豁然開悟。

可見,「放下著」固然是很高的悟境,但如果加以執著,就成了悟道的障礙。 為了破除學人沾沾自喜于「放下著」的念頭,禪師們採取了奇特的接機方法。 如學人問首山省念禪師:「一物不將來時如何? 」首山說:「何得對眾妄語? 」學人正想申辯,省念禪師又大喝一聲! (《古尊宿語錄》卷八)

  

迷 失

「本來面目」清靜無染,隨著相對意識的生起,我們受到了情塵欲垢的障蔽,迷失了本心。 《紅樓夢》裡面有一首《嘲頑石偈》說:「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新就臭皮囊」。 我們迷失了本心,俯就、追逐污穢的東西,導致了本真生命的淪喪,背離了原本的精神家園,而以致于「反認他鄉作故鄉」。

本心的迷失,就是迷頭認影、騎驢覓驢、作繭自縛、拋棄家寶。

迷頭認影是《楞嚴經》裡面的比喻。 「頭」比喻我們純真的本性,「影子」則比喻妄相,「迷頭認影」比喻眾生迷失了本心,執著于妄相,就像一個癡迷的人早上照鏡子,看到鏡子裡面有個頭,認為自己真的頭就是那個鏡裡的頭,然後再回過頭來一看:「我自己真的頭跑到哪兒了? 」就到處找,找遍了那個城市也沒有找見。 這則比喻說明我們執著于幻象而迷失了本真。 從眼、耳等感官之「門」向外獲得的知識,只是幻影而非真知。 唯有內省式的頓悟,才能明心見性:「投赤水以尋珠,就荊山而覓玉。 所以道:從門入者,不是家珍。 認影迷頭,豈非大錯! 」(《五燈會元》卷六)

與「迷頭認影」意思相同的是「騎驢覓驢」。 愚癡之人不知自身本具純真的佛性而偏偏要向外尋找,就是「騎驢覓驢」或「騎牛覓牛」。 寶志禪師《大乘贊》說:「不解即心即佛,真似騎驢覓驢。 」大安禪師參訪百丈禪師,問:「學人欲求識佛,何者即是? 」百丈當即呵斥他:「大似騎牛覓牛! 」(《景德傳燈錄》卷九)大安禪師終有所悟。

《妙法聖念處經》卷一:「自作自纏縛,與蠶等無異。 」《楞伽經》卷三:「凡愚妄想,如蠶作繭,以妄想絲,自纏纏他。 」芸芸眾生用無窮無盡的妄想之絲,束縛了自己的心靈,就像春蠶作繭,在無始無盡的妄想狀態中相續執著,難舍難離。 眾生如蠶,不斷吐出煩惱絲,使三界六道的繭子越來越厚實,自我束縛,難以出離。

追逐幻象的迷妄之心猶如「渴鹿乘陽焰」。 春夏的原野,日光照映著浮塵,饑渴的鹿見了,誤以為它是清水,就朝它狂奔而去,但無論如何奔跑,終究喝不上這幻覺中的水,最後把自己活活累死在奔跑的途中。 大安禪師示眾說,你們如果想作佛,你們的自身本來就是佛,卻偏偏離鄉背井,到處亂跑,如同渴鹿追逐陽焰,什麼時候才能成佛? (《傳燈錄》卷九)

「鏡裡看形見不難,水中捉月爭拈得? 」(《證道歌》)「空花」是空中之花。 患有眼翳或用眼過度的人,會看到許多似花非花的幻影。 實際上虛空本來無花,它只是病眼者所產生的幻覺。 虛妄的心所看到的各種事物沒有實體,猶如空中的花朵:「一翳在眼,空花亂墮。 」(《景德傳燈錄》卷十)「一翳在目,千花競飛。 一妄動心,諸塵並起。 」(《宗鏡錄》卷五十四)眾生之心迷惑狂亂,無中生有,執幻為實,遂引起了無窮的煩惱塵勞。

水中之月似有而實無有,一如鏡中之花影。 《大智度論》卷六說:「諸法因緣無自性,如鏡中像。 」水中本來無月,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水因緣和合,就產生了水中月的幻相。 因此應當瞭解一切現象「如幻、如焰、如水中月」,虛幻不實。 《摩訶僧祇律》卷七載有井中撈月之典,譬喻愚者認幻為實,更起貪心去追逐,徒勞無功,身陷災苦。

神秀大師偈雲:「一切佛法,自心本有。 將心外求,舍父逃走。 」本心自性為「父」,舍離本心,追逐外物,就是「舍父逃走」。

在《法華經·信解品》中說,有一個年輕人,離開了富有的父親,在他鄉流浪乞食。 他的父親把家搬到了另外一個城市,以便於尋找他。 有一天,長者的兒子乞討到了這個城市,看到了這棟建築很像原來的那個家,卻又不敢進去。 長者想盡了種種辦法,派人把這個迷失的窮子給找了回來。 窮子雖然受到了豐厚的待遇,仍然以為自己不過是「客作」的「賤人」。 他的父親在臨終時,終於使窮子明白他本人就是這份豐厚家業的繼承者。

在這裡,富有的長者就是佛、佛性,而流浪他鄉的遊子,就是我們迷惘的眾生。 我們不知道自家父親的珍貴、自家財產的珍貴,偏偏地到異國他鄉過一種精神的流浪生活,這就是「舍父逃走」。 眾生正像《法華經》中的窮子那樣,因為有妄想邪念的遮蔽而流轉于迷的世界,向外求佛,以致于遠離了自己的本心本性:「己靈獨耀,不肯承當。 心月孤圓,自生違背。 何異家中舍父,衣內忘珠。 」(《五燈會元》卷十八)

「舍父逃走」的「窮子」,即是「客作漢」。 「何當誘取窮子歸? 令渠暗室生光輝! 」(《黃龍四家錄·晦堂心》)禪師對「窮子」早日回到家鄉充滿著期盼,通過種種機法,引導「窮子」歸來,使之成為富足的主人。 「舍父逃走」的必然結果,是「反認他鄉作故鄉」。 迷失本心追逐外物的眾生,就是流浪在外的遊子。 遊子作客既久,就會把自己追逐的六塵當作生命的本源,反認他鄉作故鄉。

每個人都有圓滿的、純真的人性,這就是如來藏。 如來藏的意思是從胎藏裡面、娘胎裡面就帶來的覺悟性。 但我們不知道這個覺悟性的可貴,偏偏向外尋找。 慧海禪師參見馬祖大師,馬祖告訴他,我這裡什麼都沒有,你「自家寶藏」不顧,在外面流浪做什麼? 慧海禪師就問什麼是「自家寶藏」? 馬祖大師就告訴他,這個「自家寶藏」就是你的本心、本性。 (《頓悟入道要門論》下)

「自家寶藏」是存在於每個人生命深處的自性的佛,這澄明的、純真的自性佛,是不需要向外尋求的。 但是世人偏偏不能夠認識到這一點,「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 拋棄了自家用之不盡、取之不盡的寶藏,像乞丐那樣挨門挨戶的乞討,這是一種非常可憐的迷失的狀態。 為了使學人直下承當,禪宗強調人人皆有佛性:「暴富乞兒休說夢,誰家灶裡火無煙? 」「君看陌上二三月,那個枝頭不帶春? 」「那個台無月,誰家樹不春? 」

《法華經·授記品》說,有一位貧苦的人,去拜訪顯貴的親戚。 親戚憐憫他的潦倒,熱情地款待他,他因此而痛飲美酒,醉後便睡著了。 這時正巧衙門通知那個親戚值班,親戚一時叫他不起,無法與他告別,在他的衣服裡縫了些珍寶就先走了。 這個人醒後,並不知道此事,依舊過著飄泊的生活。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又遇到那位親戚。 親戚把藏珠的事告訴他,他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衣服裡藏有貴重的珍寶。

在這裡,「衣珠」象徵真如佛性、般若智慧,而富有的親戚則象徵佛。 眾生佛性被妄念之垢所遮蔽,不自覺知,無從顯現,一如貧人不識衣珠。 世人「衣珠歷歷分明,只管伶俜飄蕩」(《通玄百問》),昧卻衣珠,是人生極大的迷妄,使原本自足的人生產生了缺憾,而佛法的要旨就是要使每個人都認識到本有的「衣珠」,而獲得生命的圓滿自足:「祖師西來,特唱此事,只要時人知有。 如貧子衣珠,不從人得。 」(《五燈會元》卷十六)

 

開 悟

由於分別智的生起,我們逐物迷己,迷己逐物,失去了精神的家園。 一切二元的、相對的意識都是迷失。 要獲得開悟,必須超越對立。 禪師們千種言,萬般說,都是要讓你早日回家,回到精神的本源。

體驗清靜的本心來獲得開悟,最為主要的方法就是不二法門。 《維摩經》中三十二位大菩薩都與維摩詰探討什麼是不二法門,主張將淨和穢、長和短、大和小等區別全部超越,等而視之,就是不二法門。 不二法門遂成為禪宗超越一切分別、一切對立的法寶。

如「彼此不二」。 《法華經》說「佛種從緣起」。 《雜阿含經》卷四十七說:「此有則彼有,此生則彼生,此無則彼無,此滅則彼滅。 」佛教區別于其它任何哲學、教派的根本點就是它的緣起論。 緣就是事物間普遍的聯繫和條件,一切事物都處在聯繫之中,依仗一切的條件而合成、而解散,沒有固定的獨立不變的性質,各種事物都是由緣而生,由緣而滅,諸法從緣起,諸法從緣滅,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因緣合成的。 此有則彼有,此生則彼生。

萬事萬物皆由緣而起。 《楞嚴經》卷四說:「譬如琴瑟琵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 」本是形容學人開悟,需要自心清淨與師家指點這兩個方面的因緣和合。 蘇軾《琴詩》也借用此語,表達了對聲音和合的體認:「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 」僅有琴弦不能發聲,僅有指頭也不能發聲。 琴聲產生于手指與琴弦的相互作用。 琴聲如此,世上萬物,莫不如此。

又如「垢淨不二」。 污垢與乾淨等一切分別實際上來源於我們的自心,如果消除了分別對待的心,所有的對立也就冰消瓦解。 鳩摩羅什大師在《維摩經·入不二法門品》注中指出,好比洗髒東西,等到把髒東西完全除去了,才談得上是乾淨。 淨與垢相對而言。 既已無垢,淨亦不存。 禪宗則將這種由穢而淨、淨亦不存的漸進過程,轉化為淨垢不二的直覺體證。

禪宗強調本心的清淨、純淨,但是如果我們因此而執著于清淨,就又被清淨所束縛了,所以禪宗很注重破除學人對清淨的執著,對清淨與污濁的分別加以破除。 當學生問什麼是清靜的法身、什麼是佛教的至高無上的法身時,禪師就告訴他清靜的法身是「濃滴滴地」,或者乾脆就是在糞堆裡「頭出頭沒」的蛆蟲! 這是因為再清淨的事物,只要你執著它,就又成了問題。 禪心不執著醜,也不執著美,不執著迷,也不執著悟。

白居易問唯寬禪師怎樣修身養性,禪師告訴他:「心本無損傷,雲何要修理? 無論淨與垢,一切念勿起。 」白居易仍感困惑,再度發問說,垢念不可有,為什麼淨念也不能生起? 惟寬說:「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 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 」(《傳燈錄》卷七)金屑雖然珍貴,但如果把它放到眼睛上,就會傷害了眼睛。 智慧的眼晴上也是著不得任何塵屑的,哪怕是被認為是覺悟的珍貴的見解。

再如「煩惱即菩提」。 有一首唐詩描述了酷暑中一位高僧參禪打坐的情形說:「三伏閉門披一衲,兼無松竹蔭房廊。 安禪未必須山水,滅卻心頭火自涼。 」

參禪悟道並不一定要到深山幽林中去打坐,只要滅卻「心頭」,縱然置身在「火」中,仍會感到涼爽。 「心頭」就是相對的、分別的意識,當你將分別的意識去掉,就會「火自涼」,置身在熊熊烈火裡面,也會感到非常的涼爽。 這個「火」不是別的,就是世俗的種種煩惱欲望。 所以《維摩詰經》說:「火中生蓮花,是可謂稀有。 在欲而行禪,稀有亦如是。 」跑到深山古寺,眼不見心為淨,這樣的本事還不算真本事。 你整天到晚在萬丈紅塵之中,能夠百花叢中過,卻是片葉不沾身,這樣的修行才是絕頂的高人。

  

受 用

本心是澄明的,由於分別智的生起而迷失,我們通過各種方法來重新見到本心本性,這是開悟。 那麼,開悟之後我們又能得到怎樣的受用? 這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是「觸目菩提」。 我們所見所聞都是純真的佛性的顯現,佛性時時刻刻在呈現著它自己,山山水水都是真如,都是法性。 《涅?經》說,佛性猶如虛空,虛空無所不包,連牆壁瓦石等「無情」物也不例外。

「青青翠竹,盡是法身。 鬱鬱黃花,無非般若」。 自然界的一切,只要我們用心去聽,用心去體會,都能感到一份生命的真實。 無情皆有佛性,山水皆是真如,「霧鎖長空,風生大野,百草樹木作大師子吼,演說摩訶大般若。 」(《古尊宿語錄》卷十九)很多參禪的人就是從一聲蛙鳴、一叢翠竹、一片月光、一朵黃花中開悟的。 蘇軾游廬山東林寺時,作偈呈常總禪師:「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

佛陀化身的相好莊嚴有三十二相,「廣長舌」是其中的一種。 佛陀的舌頭既廣又長,柔軟細薄,伸出來可以覆蓋整個面部甚至頭髮,「廣長舌」是佛陀說法真實不虛的象徵。 「清淨身」即清淨的法身、佛的真身。 溪聲、山色之類,就是「無情」。 潺潺的溪水,徹夜不停地宣說著微妙佛法;鬱鬱的青山,明明白白地呈露著清淨法身。 一夜之間,流珠濺玉的溪水,宣說出千千萬萬首禪偈,它們的含義是如此的豐富,僅憑我們的三寸之舌,又怎能將它的妙義全都傳達給別人? 更何況,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即使想宣說其中的一部分,也沒法用一般的言詞來表達我們的感受啊。 洪壽禪師在勞作時,無意中聽到一束柴禾墜落的聲音,頓時開悟,作偈說:「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 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 」(《林間錄》卷上)

一束柴呯然墜地的清音脆響,宛如自己百骸千竅的響聲。 這哪裡是束薪墜地,分明是自己多年來生命的負荷,轟然墜地,全體放下。 此時,不論是山河大地還是自己,都是「法王身」的活潑呈現。

宋代大詩人黃山谷,請求晦堂禪師指示他佛法的徑捷入門。 一日他陪同晦堂禪師散步,岩石上的桂花開得正歡,香氣襲人。 晦堂就對山谷說:「你不是一直讓我告訴你什麼是佛法的大意嗎? 那麼現在,吾無隱乎爾! 」山谷聽了,豁地大悟。 「吾無隱乎爾」就是我對你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在這裡意指禪道明明白白地呈露在你的眼前,你只要用心體會,則觸目皆是菩提。 如果你捨近求遠,就難以聞到它的香氣,感受到它的妙處了。

其二是無住生心。 《金剛經》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無住生心是金剛般若的精髓,對禪宗哲學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慧能大師曾明確表示他所創立的禪法是「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壇經·定慧品》)。 《楞嚴經》等大乘佛教經典也大力提倡澄明的觀照。 《楞嚴經》卷十說,悟者「觀諸世間山河大地,如鏡鑒明,來無所粘,過無蹤跡」。 意思是悟者觀看世間山河大地,猶如明鏡照映物象。 物來則自然而然地感應,物去則不再有任何執著。

禪門宗師對這一精髓表現得最為傑出的是義懷禪師,他的法語盛傳于禪林:「譬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 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 」(《林間錄》卷上)寒塘就是皎潔的池塘,比喻我們的心靈。 當大雁從上面飛過,池塘就映現著大雁的影子;大雁飛走了,池水又回到了原來的清澈,不再有雁影的存留。 大雁並不是有心把它的影子投到了池塘上,池塘也不是有心要留存大雁的影子。 在水月相忘的直覺觀照中,禪者的心,脫離了情感的粘著性,呈現出澄明晶瑩的境象:「寶月流輝,澄潭布影。 水無蘸月之意,月無分照之心。 水月兩忘,方可稱斷。 」(《五燈會元》卷十四)這就是無住生心的《金剛經》的精髓。

只有對觀照的「物件」不貪戀執著,才能無住生心,灑脫自在。 但「無住」並不是對外物毫無感知、反應,在「無住」的同時,還必須「生心」,讓明鏡止水般的心靈涵容萬事萬物,讓晶瑩朗月般的心靈映照萬事萬物。 事情來了,以完全自然的態度來順應;事情過去了,心境便恢復到原來的空明。

無住是生心的基礎,生心的同時必須無住。 「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 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 」心若停止流動即成腐水,心必須流動,感受外境。 但在流動時要保持它的幽玄微妙,在無心中映現萬物的本來面目,而不注入任何東西,這便是「幽」。 這樣才既能心隨境生,又超于其境,「隨流」之時仍保持本心的虛明澄澈,超越憂喜,安詳甯謐。 這樣,就會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事來心始現,事去心隨空。 「終日說事,不曾掛著唇齒,未曾道著一字;終日著衣吃飯,未嘗觸一粒米,掛一縷線。 」(《景德傳燈錄》卷十九)生活在現象界,而不為現象界的種種事相所拘限。 存在而超越,充實而空靈。

僧問首山省念禪師什麼是佛,首山禪師說「新婦騎驢阿家牽」。 新婦騎驢,婆婆卻牽著繩子,這在千餘年前極為罕見。 在一般人眼裡它是顛倒的現象,而在首山的回答中,騎驢的新婦與牽繩的婆婆,都處在無心狀態,沒有牽與被牽、騎驢與步行、尊貴與卑賤的觀念,在這無心的狀態中,存在著活生生的佛意。

其三是圓融無礙。 《華嚴經》說,帝釋天有一張因陀羅之網,由無數的寶珠聯綴而成,每一顆寶珠都映現出其它無數寶珠的光影,並且映現出其他寶珠內所含攝的無數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達到圓融無礙的境界。

圓融是華嚴的至境,也是禪的至境。 禪宗的圓融境,主要表現為理事圓融、事事圓融兩大類。 「理事圓融」即「理事無礙」。 永嘉玄覺大師《證道歌》:「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 」「月」喻佛身,「水」喻眾生之心,一佛能順應眾生之心而變現出種種形相,像月亮映現著水,水映現著月;「事事無礙」是說萬事萬物是同一個理體的隨緣顯現,因此萬事萬物在本體上相同,相入相即,圓融無礙,重重無盡。 這是最富於禪門特色的部分。

「事事圓融」的范型之一是空間的圓融。 如:「東庵每見西庵雪,下澗長流上澗泉。 」「籬內竹抽籬外筍,澗東花發澗西紅。 」「白雲自占東西嶺,明月誰分上下池? 」「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 前臺花發後臺見,上界鐘聲下界聞。 」事事圓融的范型之二是時空圓融。 圓融的觀念揭示了時間的長短互攝、空間的廣狹互容,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便是時間與空間的互融互攝。 時間上沒有過現,空間上沒有彼此,「無邊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于當念」(《新華嚴經論》卷一),鑄成了華嚴與禪的時空一如境。

禪者對時空的認識是「因物故有時,離物何有時」:時間因事物的存在、變遷而引起,離開事物的存在來想像時間是不符合真相的。 唯有時空一體時,一切事物的真相才能顯現出來。 道元禪師說:「諸時即具如是青黃赤白。 」(《正法眼藏·空華》)意思是並非先有了時間,然後在這時間內出現了什麼。 比如我們說「秋天」,並不是說「秋天」來了,然後才有桐葉翻飛、槿花帶露這些現象的出現,而是桐葉翻飛、槿花帶露的本身,實質上就是秋天。 離開葉落、蛩吟、草衰、風涼這些事實,就不存在「秋天」。 離開這個大千世界的紛紜萬象,就不存在「時間」。 這樣的體驗導向了時間的空間化、現境化。 禪宗通過對時間現境化的充分體證,將「小我」融入「大我」,融入宇宙生命,個人生命在其深處和宇宙生命融為一體,於是,一朝風月涵攝了萬古長空,電光石火包容著亙古永恆。 從哲學的層面來說,圓融的觀念可以讓我們認識到每一個宇宙生命體都與他者息息相通,整個宇宙之間存在著一個相互依存的大生命,因此每一個人都要關愛他者,成就他人、服務他人。

其四是饑餐困眠。 饑餐困眠,是禪宗隨緣任運、率性適意精神面貌的體現。 禪宗對隨緣任運的境界尤為推崇。 九頂惠泉禪師甚至以「饑來吃飯句、寒即向火句、困來打眠句」作為「九頂三句」,與「雲門三句」相提並論;白雲守端禪師則把「饑來要吃飯,寒到即添衣。 困時伸腳睡,熱處愛風吹」作為他的「四弘誓願」。 臨濟禪師指出:「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眠」,又說:「無事是貴人,但莫造作。 」(《臨濟錄》)「貴人」是精神上富足的人,也就是佛,臨濟禪師不喜歡拘束于佛的概念,因而在大多數情況下將佛稱為人。 佛一旦離開人、離開饑食困眠即不存在。 因此,離開饑餐困眠而追求禪道,不異南轅北轍。

禪宗為了掃除人們向外尋求的意念,主張修行和生活一體化。 有一位學習佛法的年輕法師問慧海大師:「師父,什麼才是修行? 」慧海大師告訴他:「饑餐困眠。 」學人不理解,說:「我也是困了就睡餓了就吃,為什麼我這樣做不是修行,師父您那樣做就是修行呢? 」慧海禪師告訴他:「通常世人在吃飯的時候,不肯吃飯,總是想著這個想著那個,千般計較;在睡覺的時候不肯睡覺,夢裡面也在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 所以他們吃飯時不是吃飯,睡覺時不是睡覺,所以他們的吃飯和睡覺都不是修行。 」(「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崇信禪師對道悟禪師埋怨說,自己跟隨道悟禪師多時,卻從來沒有聽到過師父指示禪學心要。 道悟禪師說我怎麼沒指示啊? 你遞茶來,我接;你端飯來,我吃;你行禮時,我點頭,何處不在指示心要? 崇信聽了,頓時開悟。 (《景德傳燈錄》卷十四)

禪宗的修行,離不開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諸如穿衣吃飯睡覺之中,都有活生生的禪意。 寶志禪師《大乘贊》說:「大道只在目前,要且目前難睹。 欲識大道真體,不離聲色語言。 」大道既然在聲色語言之中,求道之人就不必回避聲色語言,而是要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它的存在,由此生髮了禪宗日用是道的感悟。

馬祖禪師提出「平常心是道」,在禪林引起了很大反響。 「平常心」即本來的心、自然的心,也就是不受任何私欲障蔽的心。 後來趙州禪師接引學人,也闡發這一宗旨。 學人問趙州禪師如何修行,趙州禪師說:「洗缽去。 」(《趙州錄》)禪的體驗離不開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如吃飯、洗缽中都感悟到真實才是修行。 運水時運水,搬柴時搬柴,就是莫大的「神通妙用」。 禪道正是通過這種平易親切的形式體現出來。

禪宗的本心、迷失、開悟、受用四個部分,如果用偈語來表示,就是:

本來真面目,分別時迷失。

證入不二門,明心見性日。

故園多佳景,漂泊走他鄉。

行囊放下著,歸家日月長。

 

 

(作者為陝西師範大學佛教研究所所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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