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靈魂不在場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會作惡
作者:紫俠狼
來源: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25187883/answer/152431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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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引:
我們需要知道的是:
每一個犯罪者,心裡都可能有一個高尚的藉口。每一種惡行,背後都可能藏著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因為:
當我們作惡的時候,靈魂並不在場。當靈魂不在場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會作惡。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不妨用《道德經》里的兩句話來進行深入解讀。
《道德經》第二十章:
正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 (翻譯:眾人都有所恃,唯獨我愚昧而笨拙。)
1、
二戰時期,德國有一位臭名昭著的殺人魔頭叫阿道夫·艾希曼。他是屠殺了110萬猶太人的奧斯維辛集中營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外號「死刑執行者」。 二戰結束后,他輾轉逃亡到了阿根廷。直到1960年才被以色列特工「非法」抓捕回國,第二年在耶路撒冷受審。
他的庭審整整持續了一年零三個月,但是艾希曼的所有發言里,沒有一個字承認自己有罪。
他至始至終都用一句話為自己辯護: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依照命令行事。」
沒錯,他並沒有親自殺過一個人,雙手並沒有沾過任何一個猶太人的鮮血。
那麼問題來了:
他究竟是有罪還是無罪?
如果有罪,是什麼罪?
如果無罪,憑什麼要他接受法律的制裁?
2、
1963年,海德格爾的女學生——二十世紀著名的政治思想家漢娜·阿倫特出版了一本書: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
這本書是她在艾希曼受審期間作為特派記者所發表的評論彙集,書中提出了一個非常有影響力的概念叫: 「平庸之惡」。
她認為:
雖然艾希曼罪該萬死,但他只是一個遵從命令的下屬,一個追求升官發財的普通人。 他身上並沒有「絕對的惡」,他所體現的只是「平庸之惡」。
當然,後來的調查事實證明,阿倫特太天真了。
艾希曼並非只是一個被動的,接受命令的納粹「螺絲釘」,而是一個主動地、積极參與的納粹「發動機」。
所以,法庭最後對艾希曼判以絞刑。
3、
不過,我想說的是:
如果艾希曼真的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只是一個執行命令的人。
那麼他還是否有罪呢?
4、
在1968年3月15日,越戰期間。美國的一支巴克特遣部隊轉移到了越南的美萊村。據美國情報局透露:「美萊村可能窩藏了越共組織。」
於是第二天清晨,在陸軍中尉威廉·凱利的指揮下,美國軍隊血洗了整個村莊,無論男女老幼。
在十幾分鐘內,一共屠殺了568名平民。
消息被美國陸軍封鎖了整整一年,直到後來被一名勇敢的記者揭發。
在輿論的壓力下,美國政府不得不公開審理遭到起訴的25名士兵。
雖然根據負責調查此案心理因素的精神醫生史考特·派克估計:
當時至少有50人扣了扳機,200人親眼目睹,500人知情不報。 ——《邪惡心理學·第五章》
但是,最終只有六個人上了法庭,只有威廉·凱利一人被判終身監禁。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威廉·凱利上訴后被減刑至10年。
後來又經美國總統尼克森的授意,他只在一幢公寓里軟禁了三年便重獲自由。
當然,威廉·凱利面對審判時不出我們的意料,他為自己脫罪的理由同樣是: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依照命令行事。」
只是,他並沒有說謊。
5、
而真正的問題在於:
世界上不僅僅只有艾希曼和威廉·凱利兩個人用這一句話為自己辯護,在整個二戰後的世紀審判中,在紐倫堡和東京的法庭上,有數不清的德國納粹和日本軍國主義者都同樣將這一句話當做自己的擋箭牌。
根據海因茨·赫內的《黨衛軍》記載的一位奧斯維辛集中營倖存者的回憶: 。
「真正的虐待狂是少數,病態的主動犯罪者不超過5%。其他人全部都是正常人,他們完全能分辨善惡,他們都知道發生的是什麼事。」
也就是說:
他們在妻子面前是好丈夫;在子女面前是好父親;在朋友面前是好同伴;在領導面前是好部屬;在法律面前是好公民。
但是,為什麼當他們站在成千上萬的無辜者的鮮血面前,卻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呢?
6、
我覺得老子最有資格回答這一個問題,因為: 眾人皆有以。
那麼,「有以」是什麼意思呢?
河上公說是「有為」;王弼說是「有用」; 蘇轍說是「有能」;
我說,他們三人統統都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我翻閱了幾十種《道德經》的評註,只有明朝高僧憨山大師的解釋勉強命中了老子的本意。
他說: 「有以」即是「有所恃,自恃聰明」。
但是我不得不說,憨山大師也只答對了一半。
那麼,答案的另一半是什麼呢?
7、
我們需要從南非大峽谷的一個悲劇說起:
2010年10月23日,在南非的一個大峽谷底,發現了2700多隻羚羊的屍體,堆積如山。根據現場勘察,這些羚羊的死因全部是: 墜落摔亡。
但是,現場的周圍並沒發現其他肉食動物追趕的蹤跡。如果是偶然現象,那麼一兩隻失足還可以理解。
問題在於:
2700多隻羚羊,它們是如何集體商量好一起跳崖的呢?
此事一時間引起了各方的猜測,眾說紛紜。
最終,開普敦大學的動物學家貝拉教授解開了這一個死亡謎題。
答案暫且保留,我們繼續往下探討。
8、
悲劇演完了,接著我們再來看一出佛經里的喜劇:
從前有一個愚人整天遊手好閒,不務正業。有一次外出做工,沒幾天就辭職回家了。母親就教訓他說:「兒子,你這樣下去怎麼生活呀? 以後無論遇到了什麼機會,抓住了就不要放棄!」 第二天,他出門遇見一頭吃草的毛驢。四顧無人,他趕緊上前抓住毛驢的尾巴,往自己的院子裡拉。毛驢提腳亂踢,一個路人大喊:「太危險了,快放開!」愚人回答說: 「母親沒有叫我放開之前,我是絕不會鬆手的!」 這時母親正好出來了,不僅沒有勸告,反而鼓勵兒子說:「一定要抓住了! 沒有主人認領的驢,就是你的。」 ——《中觀四百論廣釋·第二品》
結局是什麼呢?
佛經裡面沒有交代,不過三歲小孩也能猜到:
這個愚人非死即殘,甚至免不了要吃牢飯。
可是我們不禁要問:
世界上真的有這麼愚不可及的人嗎? 真的有這麼獨斷專行的母親嗎?
我的答案是:
有。
不僅有,而且我們每個人本質上都是這位愚不可及的兒子,每個人也都有這樣一位獨斷專行的母親。
「簡直是一派胡言!」
早猜到你會這麼說,不過,我們不妨先暫時擱置爭辯,繼續來觀賞一場行為實驗。
9、
在1961年7月,美國耶魯大學著名心理學家米爾葛籣問了自己這樣一個問題:
阿道夫·艾希曼以及其他千百萬名參與了猶太人大屠殺的納粹追隨者,有沒有可能只是單純的服從了上級的命令呢? 我們能稱呼他們為大屠殺的兇手嗎?
他懷揣著這個疑問,設計了一個著名的心理學實驗,這就是心理學史上堪稱劃時代意義的「權力服從研究實驗」。
他招募了40名不同職業、不同年齡段、不同教育程度的受試者當「老師」。
「老師」的任務是: 。
向實驗室里的「學生」提問。
如果「學生」答錯,「老師」就要啟動按鈕對其施加電擊。
老師與學生分別待在兩個相鄰的房間,老師看不到學生,但是能聽到聲音。
其實,所謂的「學生」是由其他實驗人員扮演的,所謂「電擊」也是假的。
電壓由小到大,「學生」的表演反應設計如下: 。
45V:無感。 75 V: 嘟囔。 120 V :痛叫。 150 V :說自己想退出試驗。 200 V :大叫「血管里的血都凍住了! 300 V: 拒絕回答問題。 超過 330 V :靜默 。 最高電壓是:450V。
實驗開始了,米爾葛籣和同事們普遍認為: 。
施加最高電壓的「老師」人數絕不可能超過十分之一。
但是,實驗結果不僅扭曲了他們的五官,也顛覆了他們的三觀:
100%的「老師」,都施加了300V以上的電壓,無一例外。
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是:
在「學生」可能已經陷入昏迷或者死亡的情況下,依然有26名「老師」施加了最高450V的電擊。
也就是說:
如果是在現實生活中,起碼有超過65%的「老師」,可能已經是殺人犯了。
而在整個實驗過程中,如果「老師」們有疑問。
實驗人員就會回復說:
請繼續! 這是必要的。
但至始至終,電壓在300V以前沒有任何一個「老師」堅持終止實驗,儘管他們也會表現出恻隱和痛苦。
【備註:實驗具體數據和過程,推薦參看湯瑪斯•布拉斯《電醒人心——20世紀最偉大的心理學家米爾格拉姆人生傳奇•第五章•可怕的服從》】
10、
這項實驗一經披露,猶如原子彈爆發,瞬間刷新了心理學界對人性的認識。
沒錯,這些「受試者」之所以選擇服從到底,僅僅是因為: 。
命令他們的實驗者是耶魯大學的教員。
那麼請問:
如果命令他們的是大學校長呢? 是政府高官呢? 是國家元首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至少90%以上的人都會成為第二個艾希曼,成為希特勒的幫凶。
可是,這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生活中普通人會在這樣一種實驗的環境下頃刻間就變成了惡魔的化身呢?
這一點,心理學家們解釋不了。
所以,我們需要從經濟學的大廈里尋找突破口。
11、
在1992年,美國有三位經濟學家共同提出了一個著名的概念叫:
資訊瀑布。
什麼是資訊瀑布呢?
如果你去看經濟學家們的解釋,只會看成丈二和尚,一頭霧水。
顧名思義,資訊就像是一條溪流。在眾所周知的情況下,會平緩舒暢地在人群裡來回流通。但是當一條普羅大眾垂涎欲滴的「資訊」剛流傳出來,還鮮為人知的時候。「資訊」就會像溪流遇到懸崖一樣,瞬間在人群中散落成瀑布態勢,形成一種「羊群效應」。
生活中最典型的例子便是謠言,往往一夜爆紅。
而經濟學家們驚恐地發現:
「資訊瀑布」現象在金融業簡直是一條人性的鐵律,因為每個金融從業者所掌握的股票資訊有限,又不可能去花費大量的時間去全面瞭解。
因此,所有的股民或者基金從業者都會選擇盲目的「買漲殺跌」。
其實,他們相信某一隻股票會漲就跟相信某一個謠言會成真在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
面對此情此景,經濟學家們只好兩手一攤,說:
人性不可預測,股市也不可預測。
但是,世人對經濟學家們的解釋並不滿意。
12、
後來隨著現代醫學的發展,核磁共振成相技術的成熟。
有一些經濟學家就率先想到:
為什麼我們不在人類做出各種決策時,掃描一下大腦的神經網路呢?
於是在2002年,世界上誕生了一門全新的學科叫:
神經經濟學。
2012年1月5日,英國《金融時報》刊登了一則新聞。
瑞士巴塞爾大學的神經經濟學教授瓦西裡·克盧恰廖夫研究發現: 。
人類在進行一項決策並選擇從眾的時候,會激活大腦中的一個區域——伏隔核,使其呈現出「歡呼雀躍」的狀態。
伏隔核,俗稱「愉悅中心」。
當人類面對金錢、美色、佳餚等等的時候,「伏隔核」就會兩眼放光。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美國著名神經經濟學教授格雷戈里·伯恩斯表示: 。
伏隔核,也是金融交易員選擇「買漲從眾」這一決策的原動力。
也就是說:
「從眾」就像一個開關,「伏隔核」等於是一個電燈。
人類在摁下「從眾」這個按鈕的時候,「伏隔核」就會亮起,表示獎勵。
可是為什麼「從眾」和「伏隔核」會捆綁成一套系統呢?
13、
我們不難想像這樣一個場景:
幾十萬年前,一群原始人去一片原始森林中打獵。突然,有一個人發現附近有猛獸來襲,於是拔腿便跑。其他人的第一反應: 必須是放棄思考,立即跟著跑。如果你猶豫了兩秒,就可能變成了猛獸的午餐肉。
所以,人類經過長期的進化:
社會上不從眾的人已經滅絕了,身體里不從眾的基因也已經被淘汰了。
也就是說:
從眾是人類的本能,如同吃飯和性一樣,不可逆轉、不可改變。
簡而言之:
人類之所以選擇從眾,只是為了啟動「伏隔核」,釋放多巴胺,從而得到大腦的獎賞而已。
如果換一句文學化的表述就是:
人類是在慾望的蒙蔽下,選擇了從眾。
正因如此,我們一般對從眾的現象都會用兩個字來總括:
盲目。
而釋迦牟尼早在兩千多年前就為這種心理性的盲目「量身定做」了一個詞叫: 。
無明。
那麼現在,一切問題的答案似乎就呼之欲出了。
14、
先說羚羊事件,為什麼會集體跳崖呢?
貝拉教授的調查結果是: 這是一起盲從的悲劇。
原來,貝拉教授在現場經過仔細的勘察發現,峽谷邊緣生長著密密麻麻的半米多高的蒿草。
所以,在秋季大遷徙的時候。
領頭羊羚羊並沒有看到懸崖,誤認為前方依然是一片原野。於是,它帶領著2700隻羚羊前赴後繼地跑進了萬丈深淵。
值得一提的是,貝拉教授從無數的屍體中找出了那一隻最強壯最魁梧的領頭羊。
經過醫學解剖鑒定:
這一隻領頭羊生前患有嚴重的眼疾,視力已經接近半盲狀態。
也就是說:
2700多隻健康蓬勃的羚羊,被一隻雙眼半盲的領頭羊不費吹灰之力便帶進了地獄。
15、
談到這裡,我不禁想起了一則禪宗的公案:
唐朝有一位著名的禪師,法號德山宣鑒,曾經是龍潭禪師的侍者。有一天晚上,龍潭禪師對他說:「夜已深,該回去歇息了!」德山鞠了一躬,揭開門簾,剛抬起腳便又折回來說:「外面實在太黑了。」龍潭禪師就點了一根蠟燭遞給他,德山伸出手正要接。龍潭禪師一口氣將蠟燭吹滅,德山恍然開悟。 ——《碧岩錄·卷一》 。
那麼,龍潭禪師為什麼要吹滅蠟燭呢?
其實,這一根蠟燭並不能帶給我們光明。
恰恰相反,蠟燭本質上是一根無明。
為什麼?
因為當你眼前點燃一根蠟燭的時候,你的視力頓時就會聚焦於自身的周圍。可是在五步以外,你反而無法看清一個人,一棵樹,一塊石頭。
也就是說,你失去了「遠視」的能力。
這,難道不是一種半失明的狀態嗎?
而手持蠟燭的你,難道不是一隻半盲的羚羊嗎?
16、
沒錯,我們每個人從出生以來。
就始終以自己能擁有一根更大的蠟燭而驕傲,以自己能點燃一根更好的蠟燭而炫耀。
似乎我們的人生可以看得更遠了,自身的光環也變得更亮了。
日積月累,我們已經無法離開「蠟燭」了。
每天小心翼翼地守護,生怕有風來吹,有雨來襲,有人來搶奪。
直到有一天,蠟燭真的熄滅了,我們卻忽然看到了月光下的美景。
原來:
我們擁有的只是一根蠟燭,卻失去了璀璨的星空。我們擁有的只是一點小聰明,卻失去了最高的智慧。
只是,我們一直沒有吹滅蠟燭的勇氣。
17、
對於遷徙的羚羊群來說,雙眼半的盲領頭羊就是一根蠟燭;對於施加最高電壓的「老師」們來說,權威的指示就是一根蠟燭; 對於屠殺無辜的威廉·凱利來說,上級的命令就是一根蠟燭; 對於跟風的金融從業者來說,「大多數人的選擇」就是一根蠟燭。
其實,佛經「愚人偷驢」的笑話也只是一個隱喻。
那位獨斷專行的母親,她的真實名字叫做:
無明。
我們都是「無明」的兒子,我們都有一個叫「無明」的母親。
所不同者在於:
愚人只是在「無明」的指示下偷走了一頭驢,而我們卻會在一些特殊的環境裡,在某個莫名其妙的指令下,偷走一些人的權利,偷走了他們獲取公平的權利、知道真相的權利、甚至是最重要的生存的權利。
儘管我們可能也會像那個愚人一樣,會痛苦,會掙扎,會動搖,會懷疑自己。
但是,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還是屈服在了「無明」的腳底。
18、
所以,所謂的「眾人皆有以」即是指「眾人皆有所恃」。
但是,與其像憨山大師那樣說眾人是在自恃「聰明」,不如說眾人是在自恃「無明」。
而老子智慧超群,早已透視到了普羅大眾的心中供奉著的那一根「無明」的蠟燭。
所以,才會以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公然宣佈: 我獨頑且鄙。
顯而易見,老子是反從眾的。
可喜的是:
自古以來反從眾的人並沒有滅絕殆盡,反從眾的基因也並沒有被「削株掘根」。
比如越南「美萊村」屠殺事件中,就有一名叫湯普森的直升機駕駛員公然違抗「屠殺平民」的命令。
威廉·凱利後來氣的破口大駡: 「那個頑固的駕駛員不喜歡我的做事方式,可我才這裡的頭兒。」
我想,如果允許給湯普森配一句內心獨白的話。
那麼沒有比老子的這一句「眾人皆有以,我獨頑且鄙」更合適的了吧?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已經理清了原因,那麼應該如何通過獨立思考來對抗呢?
老子在《道德經》裡的心法就是:
正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翻譯:我唯獨與人不同的,在於直接吸取「道」的滋養。 ) 。
19、
那麼老子為什麼要說「貴食母」呢?
所謂的「母」,其實就是代指一切規律的源頭。
顯而易見,「母」就是「道」的別名。
20、
莊子也認為: 。
聖人是「天鬻者......受食於天,又惡用人? 」——《莊子·德充符》 。
鬻(yu),即是「養」的意思。
意思是: 聖人的精神是直接受天道滋養,而不是被間接的後天人為所灌輸。
21、
巧合的是,古希臘著名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同樣有一個類似的說法: 。
「人由於吸進了神聖的邏各斯,才會變得聰明有才智。」 ——塞克斯都•恩披里柯《反雜學·129·130》
所謂的「邏各斯」,就是赫拉克利特用來解釋世間萬物變化的一種微妙尺度和準則。
它無形無象,充塞於天地之間,包含著「最高理性」和「言說」雙重含義。
而老子的「道」,何嘗不是蘊藏著「最高規律」和「言說」兩層含義呢?
簡而言之:
赫拉克利特用「邏各斯」解釋世界,老子則以「道」總括天地。
二者在某種程度上,是具備同等意義的、東西方各自的最高神秘本源。
那麼,為什麼老子要用「母」來表示「道」呢?
22、
明代文學家莊元臣寫過這樣一則寓言:
從前有一隻南方的八哥擅長說「人話」,而且伶牙俐齒。有一年夏天,八哥偶然聽到了樹上的蟬鳴。嘲笑地說:「你發出的聲音,難聽死了。」蟬反唇相譏道:「你雖然能說會道,但是沒有一句話是你自己的。我雖然吐不出一個字,卻唱的是自己旋律。八哥羞愧不已,從此不再說「人話」了。 ——《叔苴子·內篇》
八哥和蟬的本質區別在於:
八哥的發聲屬於鸚鵡學舌,蟬的鳴叫卻是發乎本心。
也就是說:
八哥屬於後天的模仿,屬於人為,即是偽。蟬則屬於先天的本性,屬於天然,即是「道」。
而老子說過: 道法自然。
所謂「自然」,就是天然,自然而然。
也就是說: 道,法的是「自己本身」。
所以,「道」即是自己的源頭:「道母」。
23、
那麼,八哥和鸚鵡有什麼更具體的本質上區別嗎?
有,那就是八哥永遠都無法真正理解人類語言的含義。
就好比人類永遠無法理解「道」,無法理解上帝一樣。
用赫拉克利特的一句名言描述就是:
最智慧的人站在上帝面前,也不過是一隻猴子。正如最美麗的猴子跟人類比起來也是醜陋的一樣。
不過,赫拉克利特描述的只是一種普遍的狀態,並非是所有的狀態。
因為人並非是固態的,並非像女媧石那樣一成不變。相反,人是流動態的,可以像孫悟空一樣七十二變。
所以,人是一種可塑性和不確定性非常高的動物。
佛家所謂:「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我相信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有那麼一瞬間,可以媲美上帝。
雖然更多時候,我們可能都是選擇與「魔鬼」肩並肩。
24、
老子所謂「貴食母」的意思是: 。
我們要像蟬一樣,直接從道的本質,即從道的源頭母體中汲取營養。不要學八哥,終其一生吸收的都是從其他人手裡倒賣過來的「二手貨」。
因為,所有的「二手貨」都很可能是一根「無明蠟燭」。
它會嚴重妨礙我們看到「頭上的星空」,使我們無法零距離聆聽心中的那一條「道德律令」。
25、
比如希特勒屠殺猶太人的命令裡從來不會出現「殺掉」「滅絕」「焚燒」這些赤裸裸的字眼。
而是使用「最終解決」「疏散」「特殊處理」等等這些「無明蠟燭」來巧妙地偷換概念,從而更容易蒙蔽執行人內心深處的「良知」。
再比如製造「美萊村慘案」的上尉麥迪,在下令屠村的時候並沒有說:
殺光每一個村民,不留活口。
而是說:
這是一場突擊戰,不要抓俘虜! 任何從我們身邊跑開的人都是敵人!
顯然,這一番曖昧的定義和措辭就如同在士兵眼前點亮了一根「無明蠟燭」,完全模糊化了士兵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
26、
下命令的人如此,那接受命令的人呢? 同樣如此。
比如在「文化大革命」過後,胡風出獄了。對「胡風反革命集團案」負有不可推卸責任的周揚前去探望並道歉,他握著胡風的手說:
責任由組織來負。
再比如在實驗室里選擇施加最高電壓的「老師」們,當他們做出那些殘忍決定的時候。
內心裡也必定會響起一個聲音說:
責任由耶魯大學來負。
沒錯,組織和耶魯大學就是他們眼前的一根「無明蠟燭」,遮蔽了他們心中最基本的人道和正義。
27、
英國當代著名作家奧爾德斯·赫胥黎說過一句話:
世界上很可能不存在清醒的偽君子。
其實他太保守了,不是很可能,而是絕對不存在。
因為沒有一個壞人會從內心裡認為自己壞,哪怕他十惡不赦,罪無可恕。
上個世紀戴爾·卡內基在寫《人性的弱點》一書的過程中,曾經對美國的「星星監獄」進行了訪問和調查。
他驚訝地發現:
無論是殺人狂還是黑幫頭目,他們幾乎沒有一個人覺得自己罪有應得,有的人甚至會認為自己為社會做出了某種貢獻。
為什麼會這樣呢?
28、
我們不妨來聽一個「龍樹菩薩偷心」的故事:
眾所周知,龍樹菩薩是佛教裡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
在釋迦牟尼滅寂后的七百年裡,佛教由盛轉衰,逐漸式微。
直到他橫空出世,創立了大乘佛教,才算挽狂瀾於既倒。
因此他在印度被稱為「第二釋迦」,在中國也被奉為「八宗之祖」(禪宗、唯識宗、天臺宗、華嚴宗、三論宗、成實宗、密宗、淨土宗)。
印度有一位國王,非常崇敬龍樹菩薩,送給他一個化緣的金缽。有一天龍樹菩薩吃完飯,發現自己被一名小偷盯上了。於是將金缽從窗戶扔了出去,小偷正好在窗外順手接住。小偷正要離開,疑惑地問:「你怎麼把這麼貴重的東西當廢品一樣亂扔?」龍樹菩薩說:「自從識得自身寶,從此不戀世間財。」小偷一聽,以為他身上還有寶物,急忙走進廟裡。只見龍樹菩薩全身除了一塊麻布,兩手空空。於是就問:「你的寶呢? 」龍樹菩薩說:「你想要,我就教你找到自己身上的無價之寶。」小偷說:「實不相瞞,我是一名小偷......」龍樹菩薩打斷他:「誰不是呢? 每個人都是賊,光溜溜地出生,然後盜取植物和動物的生命。」
小偷問:「您是要我停止偷東西嗎? 不可能的,我做不到!」龍樹菩薩說:「不! 你不僅可以去偷東西,還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只要記住一點:要覺知。要帶著你全然的覺知去做。」小偷激動地說:「真的嗎? 我試試!」兩個星期後,小偷沮喪地回到廟裡。坦白道:「大師,我的生活被您攪亂了,我再也無法去偷東西了。前天晚上,我潛入皇宮,打開了滿箱的珠寶。就在此時,我開始全然覺知我的所作所為。突然,動機沒有了,慾望也消失了。珠寶看起來像是一堆沒用的石頭,我在幹什麼? 竟然為了石頭癡迷和著魔? 最終我想通了,它們並不值得。」
龍樹菩薩問道:「現在你決定吧,帶著覺知重新生活,還重操舊業?」小偷說:「覺知的那一刹那如此寶貴,我這一生從來都沒有這麼寧靜和自在——整個王國的財寶也比不上。大師,您能收我為徒嗎?」龍樹菩薩說:"不必了,在你琢磨偷珠寶的時候,我已經替你把心偷回來了。」 ——(印度)安東尼•德•梅勒《失落的神諭》
為什麼一個以偷東西為生的職業扒手,當他帶著自己「全然的覺知」去行動的時候,就下不去手了呢?
原因很簡單:
因為他之前在偷東西的時候並沒有喚醒自己「全然地覺知」或者最多是帶著「部分地覺知」而已。
比如他會欺騙自己說:
我只偷富人,不偷窮人。
可是當有一天他偷到窮人身上的時候,又會騙自己說:
我只偷壞人,不偷好人。
再接著當有一天他偷到好人身上的時候,依然會欺騙自己說:
我這麼窮,好人一定願意捐出這點錢。
沒錯,你會發現:
小偷在作案的時候,總是能及時地在自己眼前點亮一根「無明蠟燭」,從而在大腦中安裝一套將自己行為合理化的思維系統。
唯有如此,他後續的行動才能正常運行,未來的生活才不至於進入「死機」狀態。
29、
其實何止是小偷,世界上任何一種違法和犯罪行為都莫不如此。
比如電影《七宗罪》裡面的殺人狂約翰就「點了一根蠟燭」告訴警官說:
他殺的人都犯了一條基督教的「七宗罪」,都是社會的敗類。
比如美國芝加哥黑幫頭目卡邦就「點了一根蠟燭」告訴記者說: 。
他是有益於社會的,他給社會邊緣的青年提供了快樂和工作崗位。
這是個體的犯罪,我們不妨再上升一個高度來看。
比如二戰之前,希特勒就「點了一根蠟燭」說:
猶太人的自私和投機,造成了德國經濟的衰退。
德國人深信不疑,於是有了驅逐,有了隔離,有了集中營,有了數不清的「屠殺」和「屍體」。。
比如二戰之後,美國政治家麥卡錫就「點了一根蠟燭」說:
社會主義和共產黨人,腐化並擾亂了美國的社會和政治。
美國人深信不疑,於是有了審查,有了批鬥,有了《忠誠調查法》,有了數不清的「冤假錯案」。
談到這裡,你肯定會想到中國的文革時期,沒錯,道理其實是一樣的,因為當時嚴峻的冷戰局面導致中美高層都出現過某種程度的形式誤判。
【麥卡錫主義】:主要發生在1950年至1954年間。
其實早在1947年3月21日,杜魯門總統就頒布了第9835號行政命令:《忠誠調查法》。
根據這個法令,美國設立了聯邦忠誠調查委員會。
先後有二百五十萬公務員,三百萬武裝部隊成員和國防訂貨廠商的三百萬雇員受到了「忠誠調查」。
這些公務員,武裝部隊成員和雇員,必須宣誓「效忠政府」。
如果政府一旦發現他們有任何「不忠」行為,這些人就要被解僱或被迫辭職。
如果這些人拒絕宣誓效忠,拒絕聲明"不同情共產主義",他們也同樣會被解雇。
根據美國國會陸續透露的材料,受到「忠誠」調查的美國公民,累計有一千三百多萬人。
現在,社會上有一種聲音簡單粗暴地斷言說:
希特勒是二戰的「罪魁禍首」;
我不得不說,這個結論雖然正確,卻只有一半的正確。
為什麼?
之所以正確,是因為希特勒確實對屠殺猶太人的「災難性事件」負有無可推卸的責任。
但是請問:
二戰難道僅僅是希特勒一個人的責任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其實所有的德國人,上到領袖,下到平民,沒有一個是完全無辜的。當然,極少數反對者除外。
【備註:美國的麥卡錫主義,中國的文革,同是此理。 】
如果將全部的責任都歸結到一位國家元首身上,或者推卸到一些政治領袖們的身上。
這從本質上來說並不是反省,而是逃避。
不過是吹滅了一根蠟燭,又點亮了另一根「無明」而已。
因為唯有如此,「沉默的大多數」才可以高枕無憂,原諒自己。
這,可能是人性最重要的一條規律:
每個人,或者有意,或者無意。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欺騙著自己。
30、
所以,我們需要知道的是:
每一個犯罪者,心裡都可能有一個高尚的藉口。每一種惡行,背後都可能藏著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作惡正如行善一樣,是需要台階的。
所不同者在於:
行善需要向上的台階,而作惡需要向下的台階。
31、
其實,我們每個人在心理暗室中都存放著一根「無明蠟燭」。
當我們準備作惡的時候,就會提前把它拿出來點亮。
於是,我們「頭上的星空」頓時消失無蹤,我們心底的「良知」瞬間退居幕後。
然後,我們便順著腳下的台階一步步墮落,甚至淪為地獄的惡魔。
儒家所謂「慎獨」:
就是指哪怕無一人在場,也絕不能拉上幕布,遮住「良知」。
王陽明所謂的「致良知」:
就是要將「良知」時時刻刻都「致」在心臺上站崗放哨,提前嚇退一切私心邪念。
龍樹菩薩所謂的「全然的覺知」:
就是讓小偷在作案的時候,不去點亮「無明蠟燭」,一切活動都要在「良知」的光芒下進行。
因為本質上,我們每個人的靈魂都無法直面自己的惡行。
這就是為什麼在通常情況下劊子手砍頭的時候,總會給犯人戴上頭套,犯罪分子殺人的時候,也總會讓自己閉上眼睛的根本原因。
而良知,還有一個更通俗的名字叫「靈魂」。
至此,我們便會明白:
當我們作惡的時候,靈魂並不在場。當靈魂不在場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會作惡。
21、
那麼,如何才能保證良知不泯或者靈魂在場呢?
老子的答案是「食母」; 莊子的答案是「食於天」;赫拉克利特的答案是「吸進邏各斯」; 釋迦牟尼的答案是「依法不依人」;康得的答案是」仰望頭上的星空和審視心中的道德律令。」
他們的方法雖然各有不同,主旨卻毫無二致。
意思是:
人在任何時候,都要做一隻發乎本心的蟬。聽從「道」,聽從「法」,聽從「邏各斯」,聽從「道德律令」,而不要去做一隻學舌的鸚鵡,縱然發出的聲音婉轉動聽,也只是別人的傳聲筒。長此以往,即使別人發出一句錯誤的資訊,你也會失去判斷的能力。
因為那個時候,你早已經忘掉了自己的聲音,也記不起自己的初心了。
【全文完】
——以上內容選取自《酷說老子~第二十章》